走进机舱，看到没几个人我就松了一口气，起码我不用再看Leo跟他的老婆起腻。说真话，要是我早知道一个像他那样平时大大咧咧的爷们，结了婚就能跟老婆那样的叽歪体贴，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他同行。一纸婚约真会给男人那么大的改变吗？我想不明白，因此也多少感到有些恐惧。

飞机很快升空，我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杂志，等到空姐广播说可以用电脑的时候，我马上把电脑拿出来，打开盖子才发现，原来我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关机。头天晚上我一直在看卓明磊的文档，虽然笔记本电脑比台式机的显示器在光线上要柔和的多，但时间长了一样让我感到不舒服。我在文档中查找了几个关键字，比如东莞、台湾人之类的，终于是找到了我一直感兴趣的那一部分，也就是那天晚上卓明磊在喝醉之前一直试图向我倾吐的堕落之旅。

一如他前面跟我讲的那样，他听从了内心最原始的那部分欲望的指引，离开房间到楼下的桑拿部找妓女（用东莞的术语来讲应该是技师）去了。情节的香艳、叙述的详尽简直叫人欲火焚身，头天晚上我根本就是像看黄色小说一样看到两点多才合上电脑睡觉的。转述这一部分我个人觉得没有必要那么详细。如他所言，这两个小时，是非常纯粹的只关乎于色欲的两个小时，留在他心中的是永难磨灭的印象。这确实有点好玩，我心里想，初嫖的印象甚至比初恋还要深刻。我又想，用初嫖这两个字根本不准确，这肯定不会是卓明磊第一次嫖娼，那么真正让他产生那么强烈的感情变化并做出如此癫狂举动的根源就不会是嫖娼这个行为本身，而是其他的一些东西。我已经连续地阅读了好几天卓明磊的笔记，但我始终没有在他的记录中找到关于他与茵茵的无性爱情生活是怎么开始建立并且和谐发展的。我相信在这一堆按时间排列的文档里一定有答案。

他直到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才放弃了战斗，辛勤的技师帮他冲凉，穿戴齐整后，挽着他的胳膊走出房间。期间，他看着她熟练地穿上渔网式的连裤袜，踩着七八寸高的高跟鞋，一手拎着自己的小包，还摇摇晃晃的蹲下身去取桶里的垃圾袋，突然忍不住问：不是有专门的保洁吗？她说：规定是这样啊，不做到位要扣钱的。这倒是很实诚的回答，从他选择她开始到现在的两个小时里，一切都是在按照规定来执行的。弯弯绕的长廊铺着厚厚的暗色调地毯，走在上面没有任何声响，她陪着他，或者不如说是带领着他，穿过迎面而来的同样挽臂而行的男女，走过一扇扇或紧闭或敞开的房门，最后来到前台，对那里的人说：房买单，69号。他付了钱，收银的人立即把其中几张给了她，她最后对他说：慢走啊，下次记得来找我哦！

执行完这规定的最后一步，她迅速而又几乎无可觉察地松开他的手臂，掉头而去。突然他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就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呕吐起来。耳鸣、颤抖、手脚麻木、心悸，他都不知道是如何回到房间的。他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那张惶惑不安的面孔似乎从来就不是属于他的，他盯着镜子里的眼睛，丝丝缕缕的恐惧在蔓延，渐渐的竟然从眼眶中流淌出来，散发着蓝紫色的光芒滑下脸颊，爬上脑门，胸前的皮肤变得肿胀，有一种铁锈的臭气，用手指头戳一戳，腐烂的肉一片片掉落下来。他摔碎了一只杯子，挑出一块最锋利的碎片，先用右手握住，在左腕上割开一个口子，第一下比较轻，血流的不多，但一点都没感到疼痛。又换到左手抓着碎片，在右腕上割了一道。能感觉出这一下要有力得多。随后他很满意地对子镜子笑了笑，坐在地上……卓明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看到自己倒在浴室地板上，浑身赤裸，两个手腕都有凝结了血痂的伤口，地板上更是有相当大的一片血迹。回想了一下夜里发生的事，他很惊讶自己竟然没有死。他相信这是上帝对他所犯下一切罪孽的宽恕，他为此激动得直哆嗦，热泪滚滚而下，嘴里念叨起对上帝的赞美……

“你看啥呢？”我听见Leo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立马把电脑合上，头也不抬的答了一句：“黄色小说。”Leo伸手在我脑袋上一戳，上厕所去了。听见厕所门关上的声音，我还不放心地扭头看了一下，这才飞速打开电脑，关闭了文档，想了一下，干脆把电脑也关机。我闭上眼，把脑袋靠在椅背上，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我完全没法相信卓明磊会因为一次冲动赌气式的嫖娼而做出自杀的举动，这他妈太荒唐了！至于上帝的宽恕云云，那就更加荒唐。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写呢？虽然我并没有完整地按照时间顺序来阅读，但我可以%的肯定这些文档并不是一个胡编乱造的小说。我捉摸不透这里头到底怎么回事。有可能仅仅是兴之所致写高兴了刹不住车顺手就演义了一把？会不会是专门写给茵茵看呢？这个可能性我觉得不太大，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再怎么着，他也不至于如此虚伪。我没再继续想下去，因为Leo已经从厕所出来，正用手推我肩膀，叫我往里面挪一挪，又一边用纳闷的口气问：“怎么不看啦？”

“你不去陪老婆，跟我挤一块儿干嘛？”我说。

“这话说的，咱俩是哥们啊，有了老婆不要哥们，你说我是那种人吗？”Leo嬉皮笑脸的推我，“快往里头挪一挪！”我坐到中间的椅子上，他挨着我坐下来，很惬意地抬起双臂伸展着腰肢，“他妈的，还是跟你在一起舒服自在。”

“我怎么听着毛骨悚然的！”

“看你这人，真情流露你都感觉不到。”

“老子又不是你老婆，感觉个屁啊。”我抬手在他额头上一摸，“这脑袋也没发烧呀，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靠，别闹了。我真有点事儿想跟你说说。”

“哦，”我恍然大悟一般收起了笑容，又往里面再挪了一个位置，靠在窗户边上，看着他说：“你有啥想跟我说的就说吧。”

“你还记得大宝生孩子那时候吧？”

“嗯，记得。”说起来，我认识大宝比其他的留学生都要早。Catalina家距离Iquique大学很近，有一批万里之外来的中国留学生到Iquique大学读书的新闻在报纸上报道出来，Catalina专门找我询问关于中国人的生活习惯，我一下就猜到了她有出租家里空闲房间给留学生的打算。我跟她说，我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可以代表绝大部分的中国年轻人了。为了支持她，我甚至还帮她拟定了一份中文版的房间出租广告。第二天我下班回来，就已经看到大宝住进了后院的第一个空房间。Catalina很高兴的告诉我说，她早上10点去大学后门的热狗店贴了租房广告，还没走回到家里，电话就已经打来了。我记得那天是周末，我站在院子里跟新来的大宝聊天，他浓郁的青岛口音很轻易地就把我的热情给打败了，他面颊深凹，顶着一头硬梆梆的头发，再加上一直提到肚皮以上的裤腰，还有上嘴唇那两撇细绒绒的胡子，我没法喜欢上这个家伙。正好这时候Daisy出现了，搂着我的脖子就是一个湿吻，我打心里地感到我爱Daisy，她来得太及时了。等我们依偎在房间里看电视的时候，Daisy突然问我：那个中国人是谁，他的腰好细，比我的还细。

“我突然有点害怕啊！”

“怕啥？”

“就这么一下子，我是连升两级，娶了老婆，又有了孩子。就刚才，我坐在那儿看她在我身边睡着，突然我就觉得有点慌，害怕了。”Leo说，“我感觉这孩子肯定很不乐意做我和他妈的儿子，不然那会闹腾这么凶？”他的手在裤腿上慢慢地来回摩挲着，“以前我从来没有去想过，呃，一个孩子，没有想过。这几天我经常地想起，那会儿看大宝他两口子带着个孩子，那时候感觉很好玩，还有点恶毒的看笑话的意思。想起这个我心里挺不是滋味，要是那时候我可以……怎么说，总之做得很差劲，你觉得呢？”

“没什么吧。”我说，“小豆豆怀孕生孩子的时候，我都已经搬走了吧？”

“对，豆豆还没搬去跟大宝同居前你就搬走了的。我比你搬走的晚，我是最后一个搬出Catalina家的。”

“是啊，还是你告诉我小豆豆肚子大了的。”我想起了小豆豆的样子，乖巧勤快，皮肤黝黑，可以像电视里的东北人那样和面包饺子、把小面团一下一下的揪出啪啪的脆响，见到谁都张口叫哥。

“你觉得大宝是个好爸爸吗？”Leo问我。

“应该是吧，你看以前他儿子在的时候，跟他也挺亲密的。”我说。

“以前我觉得也没啥不正常的。不过我倒是听Catalina讲过好几回，说那小孩好可怜。所以现在我脑袋里就有点迷糊了，到底该咋整才算是个好父亲。”Leo接过空姐送来的一份食物，递给我，又拿了另一份，放在小桌板上。“我觉得大宝的大部分脾气习惯都跟我差不多，爱玩、打游戏、抽烟啥的……”

“还有撸管！”我说。

“靠！我可是认真的。”Leo说，“我真的很害怕自己会是个跟大宝一样的父亲。我想要做的比他好，真的。我找了好多资料来看，可越看就越糊涂了。”

“放心吧，你会是个好父亲的。”

“真的？”

“你这是在客场娶老婆，你要不对老婆孩子好，你丈母娘会砍你，智利警察会找你麻烦，你就是想不做个好爹，都难啊！”我说。“再说了，那是你的骨肉啊，完全不用担心，你一见到他，肯定就会是个好爹了。”

Leo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最后丢出一句：“你他妈都没当过爹也来忽悠我！”

我哈哈大笑。我是真的觉得他可以做一个好父亲，虽然我并不清楚好父亲是什么样子，起码我没有遇到过。坐在前面的Rena起身在过道里朝我们走来，Leo马上就放下食物，快步迎上去。当他俩一起走到我身边时，我对Leo说：“相信我吧，你行的。”他笑了笑，在我头上拍了一下。

突然我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假如我找一个愿意给我生孩子的女人，我也会像他一样吗？可是他妈的我干嘛非得要一个孩子呢！我想起可怜的小豆豆，来Iquique的几十个留学生中年纪最小的小屁孩，在大家都不为所知的情况下就怀上了大宝的孩子。那时候我时不时的会回去看望一下Catalina，大宝跟Leo也会叫我过去打麻将，可要不是Leo的灵光乍现，很可能直到孩子临产才会被大家知道。

Leo之所以怀疑，是因为他注意到豆豆一直在穿着肥大的风衣，并且是在1月份这个一年当中相当热的时间里。那个时候我回国办事了，消息是Leo在聊QQ的时候跟我说的。他说他仅仅是因为好奇，想要求证真相，就问豆豆，看你最近有点不大对劲啊会不会是怀孕了呀，豆豆当然说哪有的事儿，你别乱说话啊。Leo换了个方式，说你跟大宝住一起不小心怀了也是正常的嘛，我就是关心一下，比方说要是怀了，我意思是假设啊，那你俩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就很不好，成天都关门关窗的躲在房间里，大宝又老是抽烟打游戏，这个对小宝宝的健康很不利啊。说道这里的时候，用Leo后来告诉我的话来讲是他很明显看出豆豆脸色不对劲了，所以他接着说，起码窗户要打开透透气呀。豆豆不言语，坚持否认怀孕的事，说我俩都没有身份证，又没结婚，哪里敢生孩子，你别瞎说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上午十点多Leo起来，看到大宝的房间两边窗户都开着，他心里立即就明白自己看来是猜对了。这家伙兴奋得立即操起手机给我打电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我正在和一个小导游半搂半抱的腻在她住处的沙发上，马上就能把她衣服扒光的重要时刻，手机铃声响了。我哪里愿意接电话嘛，就由它响着，可小导游显然是受到了干扰，很理智地劝我先接电话，万一错过了什么重要事情那怎么办。我接通电话，Leo在电话里不歇气地说：哥爆炸新闻大宝把小豆豆肚子搞大了千真万确我手机话费不多啊你赶紧上Q我跟你详细说，说完立即挂断电话。我寻思了一阵子，问小导游：你的电脑能上网吗？出大事了！把她吓得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使劲点头。现在回想起来，两个大男人间隔着上万公里的距离和12小时的时差，兴致勃勃地八卦着一个姑娘的怀孕细节，那还真是一个滑稽搞笑甚至多少有点猥琐的事。我交代Leo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跟那一对冤家做好思想工作，一起去找Catalina说清楚情况。

他在那边的电脑上很快回复我：“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事儿瞒天瞒地瞒爹妈都可以，就是不能瞒着Catalina，再怎么说也住着人家的房子，咱们谁也不清楚智利人在这方面有啥忌讳没有。”

我回复说：“这肯定得跟她说清楚，忌讳啥的都是小事。智利人都喜爱孩子，又是信天主教的，应该不会有啥大问题。我担心的是，如果他俩不去主动说，等到被Catalina看出来，那时候就不好说人会是个什么态度了。没准原本先说了人家可以热心帮你的，拖着不说反而把事情给搞复杂了。”

他说：“完全有这可能。这俩也太牛了，不声不响先搞个孩子出来。”

我说：“胆子大。”

他说：“哪里是胆子大，简直就是胆子太大了。”

我说：“他俩有没有跟你说是怎么想的。”

他说：“说个屁啊！问啥都是不知道，啥时候怀的不知道，是打算生啊还是打算堕胎也不知道，我估计他俩是想生个孩子来解决居留问题。”

我说：“你还是赶紧先去做通大宝的工作，这小王八蛋别看闷声不出气的，心里头倔得很，小豆豆是个傻子，啥都得听他的。”

他说：“行。我等下就跟他说。”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整个事情就像是开挂了的游戏角色，以一种超乎常理的速度在进展。在我俩第一次八卦结束之后的第三天，由Leo领头，带着大宝和小豆豆，邀请Catalina、Roberto两人一起去吃了一顿晚餐，席间把小豆豆怀孕了的事情和盘托出，Catalina惊讶之余，也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明确表示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在掩盖着有什么用呢？”摸到小豆豆用健身腰带裹得紧绷绷的肚皮，这位有着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善良房东连眼睛都潮湿了。“你要把它取掉，不能再系着了，这样会阻碍小宝宝生长的。”取掉腰带以后，小豆豆的肚皮如同吹了气一样飞快膨胀，不到一周时间就已经大得吓人了——这是Leo在聊天时告诉我的原话。这一周时间，Catalina带着小豆豆找了三位熟知的妇科大夫，但没有人敢于为小豆豆出具一份完整有效的体检报告，首先小豆豆自己根本说不清怀孕的大概时间，而她作为学生签证的居留逾期，也使得医生们望而却步，毕竟孕妇体检报告一旦开出来，在孕妇怀孕直至生产期间，这个医生都有连带责任。同时呢，如果没有这样一份孕期的报告，医院生孩子都是有麻烦的。听了这个情况，连远在万里之外的我都莫名其妙偶的着急起来，甚至出主意说要不行就回到中国生吧。这个主意当然不会被他俩采纳。最后还是Catalina的亲姐姐，做了半辈子护士之后不愿意闲居家中而自愿在红十字会做义工的MartaRozan，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让红十字会来帮小豆豆做这么一份报告。谁也没想到，拿到报告的第二天早上，小豆豆就生下了她的儿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见到大宝都要说这样一句话：“真不愧是名字里带强字的，你他妈太强了！”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诞生在异国他乡的纯种中国男孩，在Catalina的大力交涉之下，整个费用只花了不到50块美金，用Leo的话来讲，这才是真正的奇迹，生孩子居然都可以像在中国的菜市场一样讲价的。

那天晚上我跟Leo八卦完毕，关上电脑，我才发现那个小导游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不知怎么的，我完全没有了兴趣。我轻轻的站起身，把灯关掉，悄悄地离开了她的房间。

周三不是星期三